观察：宣小纸的远航之路（五）

这个寂静的世界已经沉睡很久了，在漫长的岁月中，计算机那由传感器构成的眼睛一只只闭上，由集成模块构成的神经一根根瘫痪。但幸运的是，保存着那份礼物的房间当中的电子设备却没有损坏，还在艰难的苟延残喘着。现在，宣小纸的到来，唤醒了门禁系统那残存的古老记忆。数字生命备份传来的身份确认让它认可了来访者的权限，它发出了一道微弱信号。于是，在宣小纸的面前，封闭了无数岁月的这扇大门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使命。

门后，千年的时光藏在白色的雾气中扑面而来。

白色雾气袭来的一瞬间，宣小纸感到一股极度的冰寒拂面而过，她不由自主侧了侧脸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。她向门后看去，填满整个房间的浓郁白雾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不见，房间内的温度也越升越高。宣小纸见过这种景象，在“流光号”的飞船日志记录中，她每次从冬眠舱中苏醒就是这样，这是在为某种保存在极低温下的东西极速解冻。

【资料图】

但宣小纸能够确定，这份礼物不可能是某个来自过去的人。因为根据刚刚探测到的记录显示，房间内的最低温度，低达－273℃！

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，就算是冬眠者，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存活。并且，刚才开门时，她也清楚的听到了空气涌入的声音。

除了绝对零度，还有真空。

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，才需要利用这两种极端环境保存？

等到房间内的温度回复到常温时，宣小纸才缓步踏入。她愕然的发现，房间中，还有着一个绝对零度制冷的真空储存柜。但此刻，储存柜同样停止制冷，以极快的速度解冻。

而当白雾袅袅散尽，那件礼物显露出它的真容的时候，宣小纸感觉连呼吸都停止了。

那是……一个保鲜的纸盒。纸盒被透明的保鲜膜裹住，露出了其中的鲜艳色彩。

这是……一份盒饭。

一份来自星律动的盒饭。

“当初离开地球的时候，厂长将它送给了我。但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，我也仍然没有动它。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态，也许是为了睹物思人……总之，它一直保存到了现在。”全息幻影说的话，仿佛又在耳畔响起。

原来如此。

宣小纸看上去像是失了魂魄一样。她在这份盒饭面前发了许久的愣，这才颤抖着伸出手，将密封的筷子拆开。

集束的微波叠加在一起，常温中缓慢爬升的温度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攀升，转眼间，盒饭就已经重新冒起了热气。

依旧是色香味俱全的旧梦，仿佛那段形影不离的岁月再次横亘在眼前。

她吃饭。

流光号已经无法进入光速了，她过去的一切再也无法回头。

但她吃饭。

真空和绝对零度的确是良好的保存环境，宣小纸并没有感觉到这份跨越时间的盒饭有任何不适的味道。与在流光号上最后那一次的狼吞虎咽不同，这一次，宣小纸吃的很小心，很慢。她几乎是谨慎的，用筷子小心翼翼的挑起每一粒乳白色的米饭，夹住每一块浸透酱汁的肉片，僵缓的送入口中。一口，又一口。

仿佛吃完了它们，就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连带着永远的消失了。

热气氤氲着，润湿了眼眶——宣小纸仰起头，闭了闭眼，似乎想要避开那一缕缕温暖的水雾。她甚至飞快的抬手擦了擦眼睫，然后抽了抽鼻子。

然后她又低下头，继续一粒一粒的细嚼慢咽。她忍了又忍，但姗姗来迟的剧痛就像凿穿骨髓的刀刃，终于开始争抢她的呼吸，侵蚀她的血肉，击碎她面孔上那佯做淡然的神情。

一如当初，她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动，含着米饭的嘴唇开始颤抖。那个时候，她靠着自己卓觉的精神力量，将眼泪与饭团一起咽了回去。

可是这一次，心里那无底的空洞似乎是堵不住了。

忍到某一刻的时候，抖的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夹不住一粒米饭。她试了一次，筷子上沾了一小团。又试了一次，这一小团米饭掉在了地上……

历经了无数岁月的孤独行者，忽然就被这样的微不足道击溃了。

吃到一半的盒饭从手中滑落，颓然的砸在冷藏柜的台面。宣小纸脱力般的跪倒，像是被抽取了所有筋骨似的。她的双手缓缓覆上面颊，喉咙里先是漏出细小的呜咽，犹如流离失所的幼兽。再后来，呜咽成了哽咽，断断续续的从喉管深处跌跌撞撞的挣出来。
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远航者的身份如风化的石碑一般轰然溃散，她的信仰土崩瓦解。在这一刻，她不再是新时代的哥伦布，她只是一个远行的游子，再也回不到梦中的故乡。

她终于想起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：

“而你们，更是我的夙愿。”

她们对自己而言，本是无可替代的存在。

而自己，将她们留在了过去。

宣小纸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回想起朋友们的面孔，想起无数个夜晚与叶河黎的嬉笑打闹，想起那一天她握着卡缇娅的手许下的诺言，想起那些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。

想起出航前，卡缇娅发送来的最后一段讯息。

想起她说过的，我们永远等你。

永远等你。

盒饭还剩下一大半，宣小纸却再也吃不下了。她一把将盒饭推开，逃也似了离开了这个空洞而黑暗的地方。她在城市的废墟中夺路狂奔，像是要把这千万年的错过都甩在身后，像是要追回这滚滚的岁月洪流，回到与她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时空。

她心如擂鼓，眼里兵荒马乱，她被潮水般的往事追的招架不能，躲闪不得。她在漆黑的夜里越来越凄惶，越来越无助。直到她一头撞入穿梭机的返回舱，仓皇启动了升空程序，看着脚下黑色的城市废墟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，她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的悲伤。

流光一瞬，华表千年。

流光号的船身已经伤痕累累，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了。她的结局，只能是永远的埋葬在星海的波涛之中。

宣小纸伸出手，想要点开信息接收窗口的私人频道，可是在穿梭机升空的超重下，她被死死的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。她感觉让自己呼吸困难的不是超重，而是压覆在她头顶厚重的岁月之海。时间的海浪呼啸而过，又像是从她心里流出的血。

加速阶段结束了，穿梭机回到了“流光号”飞船本体，发动机关停，超重消失。沉重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，宣小纸再一次漂浮起来。但这时，她才发觉——

这以后，她将再也无法踏入大地的怀抱，只能永远悬浮在无尽的虚无之中。

将数字生命卡插在了飞船内部的接口上之后，她才将额头贴在流光号的舱壁之上，终是失声痛哭，泪如雨下。

“回家吧。”忽然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叹息。

流光号的内部，一幅全息界面显示了出来。界面中显示的，正是吉诺儿kino的全息影像。

就在刚刚宣小纸将数字生命卡连接上飞船内部计算机的时候，kino的数字生命备份就以极快的速度覆写了整个“流光号”的系统，短短几秒钟，她对流光号，就已经比宣小纸更加了如指掌。当然，她也同时知道了“流光号”无法再支持进入光速这件事。

“我刚刚看过了你的飞船数据，知道它已经不太可能再进行光速航行了。不必担心，我现在将我当初星际远航的技术发送给你，它能够帮助你回到故乡。”全息影像挂着淡淡的微笑，仿佛夙愿了结。

数据的洪流自地下的超级计算机阵列汹涌流出，被流光号本身的计算机全盘接受，所有天书般难以理解的资料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建立着数学模型。最后，一个神迹般的技术赫然展现在宣小纸眼前的全息界面中。

“流光号的空间曲率驱动，源自于你本身的空间系能力。”全息幻影说道，“所以，即使没有任何技术理论作为支撑，你仍然可以通过你自己的手段实现这个操作，完成星际航行。”

“——恒星蛙跳。”

恒星蛙跳，是一种技术及其高深的超时空跃迁方法。利用这种技术，飞船可以打开时空蛀洞。然而这种操作所需要的能量过于庞大，飞船本身完全无法提供，所以只能借助恒星来完成这个步骤，借助恒星的能量打开时空蛀洞跃迁到另一颗恒星旁，然后再利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时空蛀洞进行跃迁。所以，它被称作“恒星蛙跳”。

宣小纸本身具有空间系能力，所以即便没有任何理论支撑，她也能靠着传输过来的技术，利用恒星的能量打开蛀洞，完成跃迁。

希望在绝境的深渊中出现的如此突兀，就像漆黑的云层被太阳的一束光辉刺破。宣小纸愣愣的看着糖潮星地底的超级计算机传来的数据细节，她的眼中，久违的亮起了希望的火光。

在糖潮星的同步轨道上，流光号启动了常规发动机，逐渐摆脱它的引力束缚，缓缓朝着糖潮星的所属恒星靠近。

那将是她回家的第一级阶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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